拐   杖

哲理鱼

    “钢子，过来，到爹这里来。”钢子回头看见了爹，撒丫子就往爹这里跑，一个架势扑上去，爹趔趄了一下，差点歪了身子，但他还是一手拄了拐杖，一手抱了钢子。钢子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爹的下巴，爹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一丝笑容，两行眼泪滑过爹沟沟坎坎的脸，风干后像蜗牛爬过的痕迹。 

    钢子已经两个多月没见着爹了，钢子想爹，爹也想钢子。但娘这次带钢子回来是想跟爹谈离婚的事儿。四目相对，爹娘都没说话。钢子不谙世事地拱在爹的怀里，他用小手摸了摸爹那副崭新的拐杖，扬起小脸问爹：“爹，你为啥手里总拿个木棍儿，是想帮我打二胜吗？”二胜是钢子的玩伴儿，个头比钢子大，平时俩人玩恼了，钢子总是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告诉爹二胜欺负他，每每此时，爹总会抱了钢子说：“钢子不哭，爹拿木棍儿打二胜去。”但钢子从来没见过爹真的拿了棍子去打二胜。爹没回答，娘却翕动着嘴唇将头扭向了一旁，钢子看见娘从兜里掏出了手绢擦了眼睛。姥姥坐在旁边，铁青着脸，什么也没说。

    “钢子他娘，还是离了吧。”是爹先说话打破了沉默。娘终于忍不住，嚎啕大哭，娘记得，起先跟钢子爹谈对象时，都是钢子爹先说话，她才红着脸应承两声。娘的哭声穿越了老院墙，飞出了山村，翻越沟沟坎坎，到了那个叫七道弯的地方。钢子的家住在一个叫夜猫子崮的山村子里，七道弯是这一带唯一通向外面的路，夜猫子崮世世代代人的脚板子也只是踏出了这条羊肠子般的小道。当地流传一句话，“七道弯，七道弯，一直弯到西北天，神仙走过都嫌颠。”七道弯的难走如此可见一斑。

    钢子爹从小家里穷，由于兄弟姊妹多，一件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，老二穿完给老三，直到补到没法再补，钢子奶奶还舍不得扔，就会把破破碎碎的布片连起来做成枕头。奶奶说，枕这样的枕头，能做花花绿绿的漂亮梦。所以，钢子的爹娘在搞对象时，姥姥就坚决反对。娘第一次带爹回家，姥姥一直耷拉着脸，到了晌午连做饭的意思都没有。爹只好跟姥姥道了别，但爹还没走出院子，姥姥就把钢子爹给买的新布扔了出来：“两尺布就想娶了俺闺女，门都没有。”爹悻悻地走了，娘想送爹，却被姥姥死死地拉住了。娘泪眼婆娑地看着爹走出家门的背影，心里越坚定了要跟爹。

    娘和爹结婚的时候，什么都没有。四月初八还算是个好日子，爹借了自行车把娘接了过来。路过七道弯，娘说害怕，要下了车子要跟爹一起走，爹却坚决不让，爹把娘抱上车后座，然后推着娘一拱一拱地过了七道弯。一桌子酒席，两床新被子，就是他们新婚的全部家当。大红的喜字映衬着破旧的窗棂，既寒酸又温馨。爹告诉娘，之所以选四月初八这个日子，就是希望将来两个人的家庭能够四平八稳，越过越好。就这样，娘嫁给了爹，有了钢子。

    钢子六个月大的时候，爹说大人可以穷一辈子，但不能让孩子苦一辈子。夜猫子崮山高沟深，庄稼长不好却长了漫山遍野的核桃树。青幽幽的核桃挂在树上，夸张地张扬着它的果实。待到收获的季节，腐了青皮，煞白的核桃就丰收了。山里的核桃皮脆仁大，个个都有鸡蛋大小，却因为山路难行，运不出去。村里人都说，七道弯是村里往外走的路，也是几代人心里的堵。

    第一个秋天，煞白煞白的核桃又丰收了，钢子爹用小推车推了一车核桃出了村，走了三个多小时进了城。娘想陪爹一起去，娘最担心的是七道弯的那些石头棱子，钢子爹却摆了摆手：“在家好好看钢子，我一个人可以。”

    天已经黑透了，爹还没回来，娘担心，抱着钢子等在七道弯口。七道弯怪石嶙峋，山里的夜把钢子和娘淹没得透透的。深秋时节，夜猫子一声接着一声地叫，那声音有时像哭，有时像笑，凄厉得很，渗得人脊梁发冷，浑身发毛。娘拿了手电筒，过不多大会儿就照照山路口。终于，小推车“吱吱呀呀”的声音由远及近。钢子爹看到娘俩儿的时候，心里一股子温暖涌上来。但爹只是说：“天这么黑，甭出来。”娘没说话，她只是抱着钢子，帮爹一起拉车子。爹却笑话娘说，“这都是空车子了还用拉？”钢子爹这次进城共挣了二十七块钱，爹高兴地告诉娘，“城里人稀罕咱们的山货哩，赶明儿，俺再推一车子去。等自家核桃卖完了，咱再收一些卖。”钢子爹算过，夜猫子崮满山核桃都卖出去的话，一年能挣不少钱。娘倒了热水给爹泡脚，爹脚腕上的一道口子让娘心疼得掉了泪，娘说，“明天少推一些，路不好走，别太累。”爹没应声，回答娘的是一阵香甜的呼噜。爹睡着了。

    第三个秋天，钢子爹摸着崭新的“力征”三轮车，脸上笑得全是褶子。娘说爹的脸像包子，不过是黑面包子，又黑又有褶子。爹却憨憨地说：“有了这三轮车，保证让你娘俩天天吃白面包子。”这一年，乡里拨了钱，七道弯被整修一番，窄窄的山路能勉强跑车了。娘拿了红布系在爹的车上，说这样吉利，能保佑出入平安。三轮车“突突……”地响起来，爹又一次次驶过了七道弯。

    时光如梭，转眼，第六个秋天，钢子家建了新房子，爹给娘买了一对儿金光灿灿的耳坠子，还给姥姥买了镯子。爹跟娘说：“城里女人不但戴金坠子，还带金链子，金戒指。”娘戴着耳坠子，风霜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。爹从背后拥着娘，脸又笑成了包子。娘把镯子带给姥姥的时候，姥姥依然绷着脸。娘知道，是钢子爹没满足姥姥当初提的定亲要求，是自己不听姥姥的话，让姥姥在在父老乡亲面前面子上挂不住。这也难怪，钢子娘是姥姥家最小的孩子，唯一的女儿，在那一带，女子定亲跟结婚一样隆重，要是谁家女子定亲没下聘礼，娘家人总会被人瞧不起。娘知道，姥姥是爱面子的人，但娘更知道，她爱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日子，本来可以这么一天天好转。然而，命运总如那七道弯，让人一眼两眼望不穿。

    九月时节，正是核桃丰收的时候。钢子爹的三轮车也隔三差五就跑一趟城。一趟，两趟……山里的核桃就搭载着爹的小三轮，过了七道弯，迈出了大山沟沟，身价也陡然上升。那天很晚，还没有三轮车响起，钢子已经睡熟了，娘早已做好了爹最爱吃的山药片。一等、二等……爹没回来。

    医院里充满了苏打水的味道，钢子爹躺在床上，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，裹满了纱布。七道弯，钢子爹的三轮翻下了山沟。三轮坠落的瞬间，钢子爹跳了下来，车摔下山谷报废了，钢子爹也粉碎性骨折。医生说，左腿即便能保住，也会一辈子留下残疾。娘哭了，是心疼。哭过之后，娘说砸锅卖铁也要治。新房子卖了，金坠子也卖了，在花光了所有积蓄并留下两千块钱的饥荒之后，钢子爹终于拄着拐杖出院了。两根无法取出的钢钉和一辈子仍不掉的拐杖，成了钢子爹的痛。

    爹出院那天，娘的心情也如山里的小溪，爽朗得很，娘穿上了那件她最爱的小碎花褂子，钢子觉得，娘的脸笑得像包子。然而，爹的表情却一直凝固着，像核桃叶子上的霜。

    出租车到了七道弯，司机再不肯往前送，爹和娘只好下了车往家赶。爹的拐杖敲击路面的声响，在山里孤独地传开。风吹来，核桃叶子簌簌地响，干皴的枝桠更沧桑了。深秋了，叶子要落了。爹走得很慢，娘想扶了爹，爹不让，娘不依，紧紧地抓拄了爹的胳膊，爹的身子稳了，却狠狠地把娘推开了。娘愣了，那么多年，爹还是第一次这样对待她。眼泪在娘的眼眶子里打转转，终于泪珠子被风吹断了线。高高的山，深深的沟，弯弯的路，还有蹒跚的爹和娘。爹在前面走，娘在后面跟，爹的脚步踉跄着，娘始终和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，爹快娘快，爹慢娘慢。娘没有再去扶爹，娘知道，爹其实也是个倔强性子。

    老屋已经被娘收拾得干净利索。晚饭，娘擀了面条，还炒了爹爱吃的山药。娘去二胜家喊了钢子回来，又给爹倒上半盅子白酒。娘说，虽然大病初愈不能喝酒，但要是心里堵得慌，少喝点还是好的。娘把盅子递给爹，爹不接，娘把面条端来，爹不吃。爹突然伸了手把酒盅子拨拉到了一边，没成想，碗也像个顽皮的孩子摔跟头一样，三旋两旋跌到地上。碗碎了，缠缠绵绵的面条疲沓得像一团乱麻，窝在碗里的俩荷包蛋混着面条、瓷片，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。

    爹发了脾气，钢子吓哭了，娘一边哄了钢子 ，一边收拾着那些跌落的碎片。破落的夕阳抚慰着夜猫子崮，老屋、碎片、爹绝望的脸、钢子的哭声还有无语的娘，在钢子的回忆里划下了深深的痕。车没了，钱没了，房没了，腿废了，爹说，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像模像样地活了。

    离婚，这是爹先提出来的。要知道，在那时的乡村，这个词与乡风民俗是多么的格格不入。娘不依，娘说这个家还有她，还有钢子，还是一个完整的家。然而，爹倔起来的时候也是“八头驴拉不回来”。就这样，一个多月过去了，爹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娘。娘委屈，但她依旧给爹做他最爱吃的山药片。夜深的时候，娘经常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。从嫁给钢子爹那天起，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。

     姥姥来的那天，娘正在做饭，老屋的院子里钢子和二胜正玩得欢腾。这是姥姥为数不多的到钢子家来。姥姥要把娘带走。原来，是姥姥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，她说，“俺闺女嫁人的时候就没受待见，现在还受着这么大的委屈哩。人家都不稀罕了，俺们赖在这里干啥？”就这样，姥姥生生地把娘和钢子拽走了。

    又是黄昏，没有了娘和钢子的老屋变得更加昏暗。爹拄了拐杖，一瘸一瘸地挪到院子里。自从搬回老屋后，娘已经把荒落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，过道里堆满的柴火，这是娘一边照看钢子一边从山沟沟里一点一点搂来的。这样的情形，还有不习惯的寂静，爹心里涌起了无限落寞。

    两个多月，爹没见到钢子和娘。娘这次回来，是要谈离婚的事的。姥姥说，当初嫁闺女就是白送，让人丢尽了脸，现在再也不能再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。娘渐渐止住了哭声。她不知道，这婚该怎么办，她更不知道，离婚以后，钢子爹一个人怎么过。然而，她又拧不过倔强的姥姥，也拧不过倔强的爹。以前嫁给钢子爹是因为两情相悦，现在，她怕再也不是钢子爹手心里的宝儿。娘也知道，爹这么倔强地要离婚，也是为了不拖累娘俩儿。然而，在姥姥面前，这些话她都没说。爹爱怜地抱着钢子，欲语还休。他知道，这个家已经到了破碎的边缘。

    “凤儿，去做饭吧。”是姥姥说话了，凤儿是娘的名字，姥姥很多年没这么叫过了。娘愣了神儿，但很快，娘起身去把钢子从爹那里接过来。“钢子出去玩，别累爹了。”娘去了厨房。剩下爹和姥姥两个人，姥姥告诉爹：“腿脚不好，只要有心日子总能过下去。以后再欺负俺闺女，俺们饶不了你！”姥姥说得很绝决。爹惊讶，姥姥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，那么多年，她可都是反对这桩婚事的，如今，财尽人残，可……眼前的这个人，这个爹曾经无数次怨过的人，说出这些话的时候，不容任何人质疑。爹木讷地点点头，他仿佛不适应姥姥角色的巨大转变。

    日子要过，债要还。三千块钱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算得上是天文数字。从那以后，爹和娘换了角色。爹在家里照看钢子，娘推着小车子去城里卖核桃。寒来暑往，四季轮回。娘孱弱的身体，擎着大山里的这个家艰难前行。

    债还上了，钢子也慢慢长大了。

    第二十八个秋天。夜猫子崮的黄昏分外静谧，青山如黛，残阳如血，娴静的云儿却依偎在残阳周遭，用这余辉打扮着自己，云儿妩媚了，风儿轻柔了。夜猫子崮、七道弯，还有核桃树，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。金黄洒在核桃树叶子上，像一个个娘戴过的金坠子。娘依偎在轮椅中，像个无辜的孩子。爹拄着拐杖，扶着轮椅，望着村子袅袅升起的炊烟，脸上是淡定和从容。 

    钻山隧道打通了七道弯，一条省级公路与夜猫子崮擦身而过。钢子的帕萨特开过来的时候，爹没回头，他只是让钢子先回家等着，爹要和娘看夕阳。钢子的干果店现在搞得红红火火，不仅在县城里开了三家店，还在外地搞起了连锁。就在这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，娘病了。娘病的时候很突然，晕倒了，之后醒来就再也没站起来。就这样，爹带着娘回了老屋。爹说，娘不是病了，是小孩子耍脾气哩。每天清晨、傍晚，爹都推着娘出来逛逛。夜猫子崮的一草一木都那么令人陶醉，老屋的一砖一瓦都载满了故事。爹指着远处的公路让娘看穿行的车辆，也常常跟娘讲起再也没有人去走的七道弯。娘的表情总是没有太多变化，她总是那么微微地听着，听着……

    钢子说，从爹娘的身上他知道了白头到老才是世间最唯美的浪漫，而这浪漫的背后，是无数的风霜雨雪在涤荡。岁月斑驳了面孔和青丝，挽杖而行的爹娘就像一幅画卷。什么是一家人，就是在布满沟坎、荆棘的人生路上彼此是彼此的拐杖。平路上，我们一起走，弯路上我们扶着走……